合肥一中学生荣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(2)
草地上的虫鸣
沃洛佳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鄂伦春人。
我认识许多鄂温克和鄂伦春族,但是仅仅知道他称得上是一个鄂伦春人,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和现在一样,是在哈尔滨到老家塔河的火车上,这火车可以一直跑到西林吉。跑到边境线附近。
那是十几年前的事,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,在上大学,因为所学的科目的原因,我似乎有成为民族志学家的意愿。故乡塔尔根在绵延的大兴安岭东面坐落着,塔河和呼玛河在北边汇聚成通一条河流,向东南奔流汇入黑龙江,我和那里的村民和护林员们都很熟悉,一个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他们对各种树木、灌木和浆果的名称。
同样的,就像今天,我乒乒乓乓地拖着箱子走上哈尔滨站的月台(这站台有种50年代工业运动的遗风),向点着一根烟的列车员扬了扬车票,就大步流星地走向车厢里的长椅坐下来,这趟车没什么人,我座位上的灯恰巧又烧坏了,我就只好倚着半开的玻璃窗,好奇地望着对面黑漆漆、空荡荡的站台上横放着的一辆小拖车,望向更靠近火车轨道的地方:那里一个卖各种“旅行物资”的老爷子拧亮了他那绑在一根竹竿上的白炽灯泡,就在这橘红的灯光下饶有兴味地捧着黑匣子听广播。
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,那绿色火车的车厢是怎样的安静,寂静像一盏灯一样给整个车厢染上了奇异的、近乎神秘的色彩。幻象沙沙作响:我那时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我望着窗外,什么都没有,只有风呜呜地叫着,再就是一辆相向而行的火车汽笛骤然响起,大灯一闪而过。
当时我专注于对森林游牧的满—通古斯语系民族的研究,当然不是完全的学术研究,而是带有一些不严谨的成分,我整夜整夜地望着窗外,脑子里飞快地浮现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,一些自己想象出来的图像:鄂伦春、“雅库特人”、撮罗子、氏族时期、勒拿河时期、额尔古纳河时期、白那查山神、萨满舞……可是我最后还是在这种半梦境的情形下睡着了,半夜里有人上车坐在我对面,我一惊,头碰在了窗沿上。
等到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,再次望向窗外时,对面的座位上传来一个声音:
“哥哥好!”
我转过头:一个小男孩坐在我对面,我和他打了个招呼,就又回头望着窗外。我们想必已经到了内蒙古境内了,一连停下的几个车站都有蒙语的标示,铁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初夏的草原,风从外面带来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清香。我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对面的座位,那孩子还在看我,不时露出羞怯的微笑,终于鼓足勇气细声细语地冒出一句:
“我认识您,妈妈说您是大学生,在北京念书的。”
“你一个人吗?”
他摇摇头,指了指一个刚刚走过去的列车员:他的亲戚在这班车上工作。
“我们是邻居,您家绕过两幢房子就是我家。”
我费力地在记忆里搜罗着,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。那是一户鄂伦春家庭,60年代从大兴安岭迁来。孩子叫做沃洛佳,不会说鄂伦春语,普通话倒说得极好。
我没再多说什么,而是继续专注于幻想,痴迷地注视着在车窗外玻璃外面奔跑着的灰绿色的大地,这里少见蒙古包,村子里的房屋大多数使用桦木造的,屋框有时漆成蓝色,有时不漆,只挂一条蒙族人的蓝色哈达。屋檐无一例外地低垂着,好像半眯着眼睛。
快到塔尔根了。如果进了黑龙江省界,从车窗向后望,看见西南方隐约出现包括伊勒呼里山一系列山脉的青色轮廓,而前面西北方出现了白卡鲁山雾气环绕的身影,就说明离家已经不远。
火车只在塔尔根停三分钟,塔尔根是个小站,一块铁皮站牌棱棱地截在地上。正是七月份的天气,太阳不大却亮的出奇,从铺枕木的煤渣石到田野间散落着白砂的小路,都长满了一种高茎的,玫红色六瓣的野花,细小的藤蔓爬在木头做的电线杆上,天上横着很多条电线。
沃洛佳在我后面下车,我能听出来这个十岁的小孩在用一种轻快的,惯于旅行的脚步走路。
正午的田野里没有一道影子,亮晶晶的草地上时而传来乌鸦“啊—啊—”的悲切的叫声,时而我们的脚下也传来毕毕剥剥的点头似的声音,一低头:刚刚正好踩碎了一棵松果。草丛沙沙响,白杨树簌簌地摇动,而在这一切声音的后面是一种宏大然而轻微的,潮水一般的声音:无数的鸣虫正为夏天振动翅膀。这声音让人产生各种奇妙的幻象:鄂伦春、鄂温克、驯鹿、雅库特、住在森林里的人……
“这是金铃子在叫呢……”他偏过头。“这是蝈蝈的声音,好像锯木头。”
他对我说,他曾经看到有人在桦树皮上画一些驯鹿、太阳、人和森林的图像。他说他想当画家。我暗地思忖,一位抽着烟斗,带着狍皮帽,衣服上沾着芬芳的桦树木屑的鄂伦春工匠,就这孩子心目中画家的形象。